深度 | 綠電直連的意義、問題和挑戰

2025年5月21日，國家發改委、國家能源局聯合發布《關于有序推動綠電直連發展有關事項的通知》（發改能源〔2025〕650號，以下簡稱“650號文”），從國家層面明確綠電直連的定義與適用范圍，規范了綠電直連相關主體的權責范圍和相關要求，并從落地層面指導綠電直連在微觀層面的有序發展。

650號文總體體現了新建設施“安全優先、權責對等、源荷匹配”的指導原則。根據文件內容，綠電直連項目將優先適用于新增負荷、存量自備電廠清潔替代、出口外向型企業清潔替代，以及受阻新能源項目等主體范圍。綠電直連項目的出臺不僅能促進新能源就近消納和滿足用戶綠電消費需求，還將為用戶降低用電成本提供更多選擇。

綠電直連政策的意義

突破原有專營供電的限制。650號文明確指出，并網型綠電直連項目的電源應接入用戶側，且項目電源、負荷、線路作為整體接入公共電網，與公共電網形成明確界面。這一規定確保了綠電直連與現行《電力法》中“一個供電營業區內只設立一個供電營業機構”的原則保持一致。在實踐層面，此次綠電直連政策突破了傳統供電“唯一性”的限制，允許同一用戶同時使用由兩個不同主體供應的電力。綠電直連項目整體在行政手續和接網原則上不再類比于“躉售供電”，其合理性和合規性得到主管部門確認。同時，政策支持包括民營企業等社會資本在內的投資主體參與綠電直連項目，為新能源開發企業拓展了新的商業模式，有助于促進存量及增量新能源發電項目的就近消納。

責任邊界更加清晰。650號文明確要求綠電直連項目方對自身運行的可靠性負責，“若自身原因斷供則自擔責任”，這一規定使新能源利用相關方的權責利分配更加公平合理。根據我國《電力法》，供電企業在發電、供電系統正常的情況下，應當連續向用戶供電，不得中斷。這使得電網公司長期承擔了電力用戶安全保供的全部責任。以分布式光伏項目為例，在完全進入現貨市場之前，項目可優先發電、優先上網，獲得穩定的收益流，卻無需承擔因不穩定出力帶來的調節職責；而電網及網內其他調節性資源需承擔對間歇性新能源電力的調節任務，卻不一定獲得與之相匹配的收益。此次責任邊界的劃分，將公共網絡安全作為重要考量因素。從規劃統籌、調度管理、計量、反送電限制等各方面提出基礎要求，防控綠電直連項目對公共電網安全帶來的潛在風險。相關要求將促使直連項目內部的供需雙方在項目可行性評價階段，應充分考慮潛在風險，合理安排項目容量，綜合評估成本投入及收益。通過“以荷定源”，科學規劃，確保新增新能源項目的高效利用，為下一步配電網側改革提供有益的示范。

強調“以荷定源”原則。在新能源高速發展的背景下，這一原則明確了電力系統由傳統的“源隨荷動”向“源荷協同”轉變的方向，強調以實際用電負荷為基礎來配置綠色電源，有助于實現更高效、更有序的新能源接入和利用。一方面，“以荷定源”有助于引導綠電項目更加精準地布局。過去，部分地區存在新能源項目無序上馬、資源與需求錯配的問題，導致棄風棄光現象頻發和配電網承載力不足。而在“以荷定源”原則的指導下，綠電開發須基于負荷需求出發，特別是結合工業園區、大型用電企業等穩定、集中的負荷特征，有助于提高項目的實際利用效率和投資回報，避免資源浪費。另一方面，該原則有助于增強電力系統的安全性和調控能力。根據負荷分布安排電源建設，可以優化電網運行效率，緩解局部地區電力供需失衡帶來的調度壓力。同時，也有利于源網荷儲一體化布局，提升電力系統的靈活性與韌性，推動電力系統向更加智能化和分布式的方向發展。

驅動綠電利用形式與國際接軌。650號文明確了綠電直連的定義，突出新能源項目、單一電力用戶和直連線路等關鍵要素。這一定義與2019年歐盟委員會《有關內部電力市場的常見規則》中對直連線路（direct lines）的定義具有相容性，即“連接孤立發電場所與孤立用戶的電力線路，或連接生產者或電力供應經營者與其處所、子公司或用戶的直接電力線路”。隨著產業綠色轉型需求增強以及傳統能源自備機組的到期退役，國內以大型鋼鐵和化工企業為代表的高耗能工業主體正尋求自建新能源電源、配套綠氫項目等清潔替代方案。同時，以數據中心、電子電氣制造企業為代表的新興用電主體，以及具有新能源項目資源和聚合性綠電消納能力的工業園區，也在積極謀劃高比例綠電消費途徑，以應對用電需求增長和綠色低碳生產的發展需求。650號文對項目方線路規劃和運營安全等提出一系列要求，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非必需的綠電直連需求，避免借直連之名大規模外送造成新的消納問題；相關規定也限制了綠電直連概念的誤用，避免以直連之名開展“漂綠”類型的企業宣傳活動。

綠電直連面臨的問題與挑戰

投資成本高企，不確定性增大。綠電直連項目面臨高昂的一次性投資成本。650號文要求綠電直連項目應按標準配置繼電保護、安全穩定控制裝置、通信設備等二次系統，內部各設施涉網性能應滿足相關標準；同時項目為保證合理的自發自用比例，通常需要配備儲能或開發其他調節資源，進一步推高了項目初期投資成本。根據政策規定，綠電直連項目中的負荷將不再參與電網代購電，電源也無法參與傳統補貼或機制電價等保障機制，非直購用戶的項目整體需要與售電公司重新簽訂購售電合約。因此，無論對于發電資產還是用電主體而言，綠電直連項目都將從投資之初便引入更多的不確定性。預計只有部分大型出海企業或國有能源企業才有能力單獨投資直連線路和相關設備，并注冊成立售電公司參與電力市場交易外，其他主體將難以承受巨額投資成本及其帶來的不確定性。

理順和大電網的關系仍面臨多重挑戰。首先，綠電直連項目強調就地消納和源荷自平衡，但當前電網調度機制和電力交易規則尚未充分適應這一獨立性較強的新型運行模式，存在調度權責邊界模糊、響應機制不暢等問題。其次，盡管綠電直連項目力求減少對電網的依賴，但在運行中仍不可避免地需要從大電網獲取備用、調頻等支撐服務，而相關的成本分擔和利益補償機制尚未建立，容易引發運行協調與責任界定的爭議。此外，現有輔助服務市場和容量機制尚未充分體現綠電直連項目在系統靈活性支持方面的價值，制約了其作為整體參與電力市場的積極性，也影響了項目投資的經濟性和可持續性。

安全監督職能歸屬尚待確定。綠電直連項目雖然與公共電網形成了明確的安全責任界面，但仍屬于全國電力安全生產的范疇。650號文對項目規劃階段的安全評估作了較為詳細的規定，但在項目運行階段的安全生產、安全輸配及網絡安全監督等方面涉及較少。例如，綠電直連項目內部的電力安全事件評級方法、項目配備電化學儲能電站的安全監督管理、網絡接口的雙向安全性界定和管理等，仍需要各省級能源部門協調項目方和電力企業共同商討解決。

項目自發自用綠證的簽發和結轉。根據國家能源局綠證簽發與結轉規則，自發自用電量所對應的綠證不可交易。根據《可再生能源綠色電力證書核發實施細則（試行）》（征求意見稿），自發自用電量生產與用能分屬不同主體的，按照電量的實際應用場景劃轉，在首次劃轉前，雙方應在國家綠證核發交易系統中提交簽署的能源管理合同或協議及資金結算證明。然而，對于具有多投資主體的綠電直連項目，新能源項目業主和電力用戶，以及建檔立卡主體和用電主體都存在模糊情況，在綠證劃轉過程中可能需要提供更多的輔助證明文件，以確保主體及數據的合規性。

下一步落實的具體方向

鼓勵各省市推動適合本地需求的試點綠電直連項目。綜合各類現實挑戰，短期內有望率先落地綠電直連實踐的企業數量較為有限。建議根據不同區域的供需特點，有針對性地推動試點項目。在東部地區，應重點關注出口歐盟市場的電池制造企業和其他具備資金能力的外向型企業。2024年，歐盟頒布的《電池和廢電池法》補充法規規定，碳足跡核算中使用的電力排放數據僅認可基于全國平均電力消費結構的電網排放因子或直連電源的排放因子。這使得國內電池出口品牌在近期內面臨較大壓力，在綠電直連實踐方面具有緊迫性和必要性。在西部可再生能源資源富集的地區，可鼓勵當地大型用能企業參與實踐。例如，電解鋁企業可以利用廠內既有輸配電設施和具有調節能力的傳統電源，數據中心可以開展需求響應和自建部分調節性儲能設施，以滿足企業的綠色生產耗能需求。此外，隨著電制氫、氨、醇技術成本下降和應用場景的增加，也可鼓勵或引進相關企業開展與新能源大基地的綠電直供項目，進一步拓展綠電直連或相似模式的應用范圍。

結合各地項目特點和電網特性理順細節關系。根據此次政策，省級能源主管部門仍需進一步細化就近就地消納距離、上網電量比例、退出機制等具體要求，以及組織具備資質的第三方機構開展方案評審，充分聽取電網企業、國家能源局派出機構等各方意見。在相關要求制定、項目管理和運行監測過程中，電網企業會與綠電直連項目方之間展開更加充分的溝通，從而就費用征繳周期及分攤方式、驗收評審的技術細節、安全運行的持續監督等方面形成更加細化的責權分界。

加強金融措施對綠電直連項目投資的支持力度。在近期，綠電直連項目有利于解決部分出口企業的低碳化生產需求，在中遠期，則有望間接推動大型企業提高調峰調頻設施及其軟件管理系統的性能，并主動探索需求響應的技術及管理措施。這些舉措不僅能夠提升企業能源生產效率，還能間接促進可再生能源合理利用，與綠色金融的初衷高度契合。因此，建議金融機構針對部分企業建設自備電源及相關配套設施的初期投資需求，設計考慮未來綠證出售及出口優惠等現金流的金融產品，為綠電直連項目提供合理且有力的資金支持。

加快構建綠電直連自平衡體系，推動多元化市場融入。綠電直連項目應以實現源網荷儲協調運行和自我平衡為目標，充分發揮內部資源配置能力，構建完善的內部交易體系，切實提升能源利用效率與運行經濟性。通過科學配置綠色電源、儲能設施和柔性負荷，依托負荷預測和能量管理系統，推動綠電實現就地產消、靈活調節與動態平衡，有效降低對外部電網的依賴。在具備穩定運行和靈活響應能力的基礎上，推動綠電直連項目作為統一主體參與電力市場，積極開展電能量交易、輔助服務交易和備用服務等多元化市場活動，既滿足自身清潔用能需求，又通過提供調峰、調頻、備用等服務，為大電網的安全運行與系統靈活性貢獻價值，并獲得合理收益。通過構建“自平衡+市場化”雙輪驅動的發展模式，綠電直連項目將加快從傳統單一供電向綜合能源服務體轉型，成為構建新型電力系統的重要支撐力量。